红。
罗斯科《黑灰中的四种红色》。当燃烧着的晚霞进入最火红的疯狂时刻,暮色渐渐侵袭过来。于是,崛起的疯狂得到了节制,晚霞的红色在夜幕的黑灰中慢慢消融:红得浅薄,红得惆怅,红得困惑,红得沉重。因为逃逸得轻逸,所以浅薄;因为被黑灰攫住,所以惆怅;因为无法出离,所以困惑;因为命运已经注定,所以沉重。
黄。
没有比凡高的《向日葵》更丰富的黄了。以浅淡开始,用明亮继续:奶油般的蛋黄、淡橘黄从中间鼓胀的花瓶下半部向上蔓延,构成花瓶上半部的奶油色、樱草浅黄、那不勒斯黄用自身的残缺所流荡的斑驳接纳涌上来的蔓延。鲜明色与鲜艳色的黄也在后侧的向日葵上飞扬跋扈:柠檬成熟,金丝雀羽毛灵动,蒲公英飞扬,棠棣花开。而前边的向日葵转入深浓色的成熟的辉煌:黄金般的闪光令人目眩神迷。黄色灼热地聚集,几近爆裂。直至桌面,所有的一切仿佛才尘埃落定。朽叶黄暗淡,桑叶黄,另一种暗淡。
蓝。
康斯博罗《蓝衣少年》。银灰色调背景之下是少年的蓝衣。银灰色调特有的光线效果与少年的站姿一并将衣服的蓝色变幻多端。衣襟的白色线条镶嵌、衣袖的白色花边镶嵌、右腿脚踝处的白色长袜,虽然设法保持自己的纯粹白色,却不由自主地被蓝吸引了过去,形成浅淡色的蓝——粉米蓝、嫩蓝。明亮色的蓝在光线的漂白之下升起。前大襟、插腰的右臂、搭在臂弯里朝向观众的斗篷、鞋面上打着大大结扣、不约而同托起明亮之蓝。从地平线上诞生的,从水彩格调中提取的,从天空中张望的,从水中浮现的,不可思议的蓝的明亮。在这蓝的明亮的边缘绽放着蓝的鲜明色与鲜艳色。从水兵服的蓝色到晴空的蔚蓝,从地中海的某个岛屿上别致的陶器蓝到铝酸钴制成的标准的青色。在光线被遮蔽的双腋之下,深浓的蓝都在里面了。藏青与海蓝相互召集,野鸭的羽毛蓝与翠鸟的羽毛蓝彼此亮相。深暗始于深浓之后,右腿投射在左腿的阴影之时,深藏青、午夜蓝已经沉入梦乡。
红、黄、蓝的各自开放也意味着橙、绿、紫的开放。
因为红黄调剂便为橙,黄蓝调剂便为绿,红蓝调剂便为紫。
所以,开放之上必开放。
从明暗开始,六种主要的颜色都会从淡到浓,其间详细分出若干细节。不仅如此,它们自身天然地具有一种明暗效果。这种明暗效果的判别主要在于看它对眼睛的吸引程度。强烈则为明,微弱则为暗。根据经验,我们知道,在六种颜色中,我们很容易注意红、黄、蓝,所以才会称它们为主色。
因为眼睛对红、黄、蓝的积极搜索,所以,当我们跟随线条而亲历《荷拉第兄弟的誓言》整幅画面之际,不妨也动用眼神瞥视色彩的能力来完成对画面的阅读。从离我们最近的三兄弟之一身上的带花边的红色软铠甲望去,到父亲身上披挂的红色斗篷,再抵达置于座椅上的女人的大披肩。于是被分成三大快——士兵三兄弟、父亲、女人们——的画面骤然凝聚起来,让我们不得不感受到三方面连为一体的命运。士兵们即将出征,女人们为他们的生死担心,父亲则成为庄严出征的见证。
红色像炽热的日子,它掀起暴力与反抗、热情与活力。德拉克洛瓦《萨达纳巴尔之死》。固然,我们可以顺着萨达纳巴尔的眼光所形成的一条无形的线而穿越整个画面的惊心动魄。而实际上红色已经把惊心动魄作了另一种洞察。火红的宫床、火红的绸缎像萨达纳巴尔的眼光一样从上方倾斜而下,四面里,勒在黑人士兵手中的红色缰绳、马的红辔饰、黑人士兵的红色长幔,都一一参与进倾斜而下的红色的巨大爆发力中。
我们一下子注意到了红色,也就是说红色一下子从众多颜色中浮现,劫掠我们的双眼。蓝色与黄色亦如此。
但是,假如所有的画布都充斥着红黄蓝,那么绘画就显得贫瘠了。生长在五颜六色的世界里的眼睛有权力得到五颜六色的布施。绘画愿意给予。
光明的红黄蓝之后,黑暗随之──绿、紫、橙。光明与黑暗互为证明,互补相生。于是,红与绿、黄与紫、蓝与橙,互为补色。这种补色对比的效果使我们仿佛又回到明暗之初:鲜明、醒目、清晰、果断。
红与绿。布歇《篷帕杜夫人肖像》。篷帕杜夫人身着绿色华服。缀于其上的鲜丽的红色花朵状饰物,她脖颈、胸前、衣袖上的大红蝴蝶结似的装饰,脚下的红色高跟鞋都默默地与这床上床下铺展开来的绿色华服较量。红与绿和谐共生,蓬帕杜夫人有着一种内心的平衡。
蓝与橙。安格尔《加拉德波琳娜爱莲诺尔》。倘若玻林娜身旁没有那只橙色的沙发让其身依靠,玻林娜再鲜艳的蓝色衣裙也会沉默。正是沙发的橙色与衣裙的蓝色相互映衬,清亮清亮的音节才会从画面深处升起。
当我们从色彩中感受到情绪(内心的平衡)、音乐(清亮清亮的音节)、重量(轻逸与沉重)等性质时,这表明,我们的眼睛并不曾在色彩中迷失自己,它已经把自己交付给了心灵。而我们对色彩的诸多感觉,都是心灵对色彩的感应。红色激情、喜悦、充满活力,橙色华丽,黄色愉悦,绿色安详、平静,蓝色沉静、忧郁、寂寞,紫色神秘,这是色彩的情绪感。亮黄色、鲜红色,尖锐、高亢,深蓝色、深灰色,低沉、浑厚,这是色彩的音乐感。明度高的淡色彩,看起来比较轻,明度低的深色彩则比较重,这是色彩的重量感。当然,在色彩的情绪感、音乐感、重量感之外,还有温度感──红色、橙色让人觉得暖和,蓝色、白色让人觉得冰冷;距离感──红色比绿色离我们近,蓝色比橙色离我们远,黄色比紫色离我们近。等等。
眼睛把色彩传递给了心灵,自此,色彩拥有了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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